西海固,若不是因为我,有谁知道你千山万壑的旱渴荒凉,有谁知道你刚烈苦难的内里?西海固,若不是因为你,我怎么可能完成蜕变,我怎么可能冲决寄生的学术和虚伪的文章;若不是因为你这约束之地,我怎么可能终于找到了这一滴水般渺小而纯真的意义?
大概是外来者最极致的抒情吧。
它使我们知道:在“千山万壑的旱渴荒凉”之间,更重要的是那“刚烈苦难的内里”。
西海固的本土表达,究竟来得过于迟滞了一些。这里的人们不擅于言说,更不愿意言说。但机密还是势不可挡地被打开了。上世纪90年代以来,一批作家密集地出世了,他们用小说、用诗、用散文,敞开被压抑太久的心情。文学圈子里流传着一句话:“在西海固,不长庄稼,只长作家。”也有人不以为然:什么叫不长庄稼?洋芋不是庄稼吗?到处都是洋芋啊。就把这话改成:“西海固只长洋芋和作家”。这么一改,听起来倒愈有些苦涩。
作家真的可以与洋芋一起,旺盛地生长出来吗?海原出了石舒清,同心出了李进祥,西吉出了马金莲,还有左侧统、古原、单永珍、马占祥、泾河、了一容等等,不胜枚举……一言蔽之,当前回族最活跃的小说家、诗人,近半云集于斯。至于每年每月从各个县乡冒出的文学青年,俯拾皆是。西吉,便这样成了全国挂牌认定的第一个“文学之乡”。西海固的文人们,忍受着无人喝彩的寂寞,让方块字在多难的母土上开枝散叶。
有人说,他们是一群黄土地上的文化囚徒。
也是始自少年时代,东北边城的我通过石舒清的文字认识着遥远的西海固。较之于令人窒息的历史,他更在意一种日常化的“在场”讲述。于是,我看到了院墙间、老屋里,那些喂鸡的盲童,跑着揉面的女孩,待嫁的新娘,织毛衣的老人,生死相伴的夫妻,站“者那则”的人群……他们从容、温暖,静如止水。
《清水里的刀子》并不一定是石舒清最好的小说。但至少目前,它最有名。它在文学界的有名,并不是由于苦难的轻重,而是由于对死亡的理解。如果你想读懂西海固的眼神,真正的内行会这样指点:从死亡开始吧;即使对于幅员辽阔的国度来说,谈论死亡常常是一种禁忌。
一个失去老伴的老人,一头即将被宰的老牛。他们在临界死亡的道路上,相互珍惜着,经历永恒的时间。
小说是简单的,但它提出的命题无比重要:死亡与高贵。即使死亡,也要带着清洁的内里,高贵地离去。这并不是石舒清一人的发现。在张承志的《最净的水》中,在李进祥的《换水》中,马金莲的《长河》中,“水”所带来的清洁感对于一个民族的重要,几乎是一个常识。这种对清洁精神的迫求,或许并未遍布于文学界,而在西海固的叙事里,恰恰最为集中。
这是《清水里的刀子》以六千余字成为经典的秘密。
这是西海固的人们,更为内在的本质。
三
2007年的夏天,烈日如炙。因拍摄有关西海固的三部电影短片(其中包括《清水里的刀子》短片版),我和大学同学王学博在尚未毕业的时刻,与一群有着共同梦想的伙伴相约来到了沙沟,西海固的腹地深处。
我看到了一个真实的西海固。
群山,还是群山!黄土地袒露的胸肌上,网布着深刻的伤痕,每一棵苜蓿草和矮玉米的眼神里,都写满对生长的奢望。有那么一瞬间,会觉得那漫山遍野的单调黄色,在蓝天的比衬下有一种油画般的美丽,可是你会突然发现,身旁的老乡眼中没有你的赞叹和兴奋,他们说,有啥美的,能长庄稼的地方才美呢。
于是,那迷人的风景又忽然叫人想哭了。
它真实,赤裸,记录着一种叫做坚韧的人道,也告诉来到这里的过客,背负苦难的迁徙史是一种很难被扮成“苦难美学”的历史。一切都是真的,以往只能在文学中遥望的情境,一幕幕地兑现了。张承志没有说谎,石舒清也没有说谎。
但我必须坦言,西海固绝非你们所想的那样苍凉到底。这里其实是有绿色的,它们挣扎在黄土的缝隙里,覆盖在寂寥的山坡边,涂染在清真寺的塔尖上。那是一片像水一样叫人沉醉的绿!
也会有那种罕见的大雨,这是先前谁也未曾预料的。像是苦苦憋了几个世纪,一下子要下饱、喝透,雨点如豆,黄土小径很快流成了水汤,溅起高高的泥团。连片连片的向日葵在暴戾中把头艰难地扬起,打在花杆上的雨声劈啪作响。途中,路经海原一个叫李俊的小镇,在一户农家避着雨。头戴方帽的女主人端出满满两大盘西瓜,又送上馍馍。难道要一起吃么?半晌才知,就是这个吃法,而这两样看似不搭界的食物一起在口腔中搅拌,竟是别种美味。
每一天,从一碗沉甸甸的臊子面开始,走在一条条乡间土巷。每一晚,在占了半间屋子、散发着呛人的牛粪清香的大炕上入睡,夜幕里长风呼啸,门窗作响,起夜时可以看到硕大如斗的星星。闭上眼,是那土黄色的带着凹洞的泥墙,是那屋脊上停栖的泥塑和平鸽,是那挑水娃、放羊娃变声期的笑喊,是那被狗咬的男孩身上的斑驳血迹,是那开满土炕的绣着彩色鲜花的鞋垫,是碎媳妇扫着院子时忽然吼出的几句叫人心疼的山花儿……
西海固,在每一个昼夜,以永恒不变的姿势向我们打开。
印象很深的是,每家每户的宅院间隔很远,每过一户,无须担心斜视与诘问,那主人必会掀起碎布拼接的门帘,邀你进屋去坐,没等说上些什么,案板上剁菜的声音已经悄悄响起,不吃不行了。如果急得连口茶也没有喝上就走了,主人真会生你的气。他认真地吼着,这是我们的礼性!
全无客套,全出本然。即便贫穷刻骨,也要把尊严高高扛起。无以复加的自尊,渐渐变成了加倍待客的方式。只有亲身相遇过这山野间的重重礼性,才会忘记遍体鳞伤的穷困,相反却猛地感到:分明最富裕的人类就在近前,最浩大的水流正在淹没干旱。
如果不是这样走进了你,西海固,你那缄默千年的密语还将封藏到何时?此后我长途流徙,此后我辗转流连。明白了什么叫九彩坪,懂得了什么是西吉滩。
从紧紧抱住书本,到双脚沾满泥泞;从茫荡的群山大地,到一张张诚恳具体的面庞;从记者式的提问,到方言俚语,抵足而眠……
——这需要时光付出多么足够的诚意!
我作证,西海固没有拒绝过任何一次或真或假的访问;但我彻知,敏感的西海固,它暗暗检阅着一切。
四
早已有人预感到危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