哲学在什么地方会停止呢?哲学力图要把这个世界说明白,不管是《论语》,还是《道德经》,都力图把世界深处的道理说明白。哲学说不清的事是哪些事呢?比如人的内心、人的情绪、人的情感、人的私心、人的思考和人的灵魂,都是哲学永远说不清楚的。哲学说不清这些事谁来说?文学。赫拉克利特有一句话说得特别好,你永远找不到灵魂的边界,即使你找遍所有道路,也是如此。因为它的原因隐藏得非常之深。
◤文学中的“目光”:介入者与出走者◢
另外,文学中是有“目光”的。比如鲁迅先生,他跟他同时代的作家有很多区别,特别是和他同时代的乡土文学作家——当然他们也写得非常好,但他们写的就是乡土文学,而鲁迅先生写乡土写出来的是世界性的作品。区别是什么呢?区别并不是鲁迅先生对农村的生活比那些作家更熟悉,而是鲁迅先生作品中的目光和其他乡土作家的目光是不一样的。其他乡土作家是从一个村来看世界,鲁迅先生是从世界来看一个村庄,所以他就写出了像阿Q、祥林嫂、孔乙己这样的人物。
就我自己而言,写到《一句顶一万》的时候,感觉稍微开窍了一点。《一句顶一万》写的是一些不爱说话的人,比如与卖豆腐的、杀猪的、剃头的、染布的、破竹子的,还有传教的。我们村的人都不大爱说话,包括我也不爱说话,因为他说话不占地方,他说话也没有人听,他把对话变成了自言自语,久而久之在尴尬和自嘲的情形下,他也就不说话了。
但不爱说话并不是说他没有话。那他的话哪里去了?他的话被咽进去了。过去有一句话说“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”,“打碎了的话也在往肚子里咽”。不爱说话到了肚子里就变成了心事,那么多不爱说话的人都在大街上走,万千心事汇成万千洪流,改变着生活,决定着人类社会发展的方向。这是一个哲学的辩证思考。
《一句顶一万句》里我写了传教士老詹的故事。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,确实有很多传教士来到了中国。其中一个传教士来到了河南延津,他是意大利米兰人。意大利人的名字都特别长,延津人嫌麻烦,叫他老詹。老詹来的时候眼睛是蓝的,黄河水喝多了,就变黄了;来的时候,鼻子是高的,但老在河南吃羊肉烩面,就变成了一个面团。四十年过去了,老詹在街上走,背着手,和一个卖葱的老头没有任何区别。他来到我们延津四十年就发展了八个信徒。
他在黄河边遇到了一个杀猪匠老曾,就说,老曾你信主啊。
老曾说,信主有什么好处?(这是中国人的思考习惯)
老詹说,信了主你就知道你是谁,从哪里来,到哪里去。
老曾说,不信我也知道,我是老曾,从曾家庄来,到各村去杀猪。
老詹说,你说得也对,那你总不能说,你心里没忧愁吧。有忧愁你不找主找谁呢?主马上告诉你你是个罪人。
老曾又急了,我跟他一袋烟的交情也没有,咋知道错就在我呢?
老詹的教堂后来被县长征走了,他就住在一所破庙里,每天给菩萨上炷香:菩萨,保佑我再发展一个教徒。他心中的教义无处诉说,每天晚上用意大利文写信,写给远在米兰的他妹妹的孙子。正因为他在延津把主的福音说出来了,所以他对教义的理解非常深刻。这些深刻和独到的理解,漂洋过海回到米兰,进入一个八岁孩子的世界。八岁孩子觉得老詹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传教士,他的信徒有几千万,他的教堂一定像米兰大教堂一样雄伟。老詹去世了,那些杀猪的、磨豆腐的、剃头的去给他办丧事,发现一张图纸,就像米兰大教堂一样宏伟的延津第二教堂的图纸。这时候,图纸活了,塔顶上的大钟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……
老詹确实是世界上最伟大的传教士,他传教没传给别人,但传给了他自己。什么地方最适合传教,在不信教的地方。这个地方,有老詹的介入和没有老詹的介入是非常不同的。
《一句顶一万句》出法文版的时候,我去法国一个书店交流。一个法国女士站起来说,你知道我们老詹他妹妹的孙子现在干什么?我说不知道,因为他在书里就是一个收信的小孩。那位女士说,他现在就是米兰大教堂的大主教。听了之后我特别震撼,也特别自责,觉得《一句顶一万句》没有写好——哲学和文学的量子纠缠在我这里出现了。如果我当时能知道有这样的人物结构、知道八岁小孩未来成为了米兰大教堂的大主教,如果我当时有这样的视野和格局,《一句顶一万句》又不一样了。
所以孔子有一句话说得很对,“吾日三省吾身”。“三人行必有我师焉”是对的,“朝闻道夕死可矣”是对的——但确实存在着不同的“道”。当你写这个作品的时候,你肯定是想把它写好,但是你回头看也会有很多遗憾。当然缺点并不是坏事,失败也不是坏事,它是写下一部最大的动力。
◤不是死了三百万人而是一个人死了三百万次◢
最后,我想谈谈幽默。全世界都知道我很幽默,那是他们没到我们村去——我是我们村最不幽默的人。幽默分很多层面:首先,是语言的幽默,但我的作品里没有一句话是幽默的,而是后面的故事结构和人物结构的幽默。当然,最好的幽默是结构背后道理的幽默。
小说《温故一九四二》写了河南饥荒那么大的灾难,但能够看到这个小说里的幽默。为什么呢?那是因为生活背后的道理就很幽默。1942年因为旱灾和国民政府赈济不力等原因,河南死了三百万人。我认为,用哲学的理论来解释,其实不是死了三百万人,而是一个人重复死了三百万次。死了三百万人是一个事实,一个人死了三百万次是一个思考。因为这三百万人的死法、原因、动因,包括最后的结果是完全一样的。能让一个事在同一片土地上重复三百万次,而且是死亡,这是为什么?为什么他们会用这种幽默的态度来对待三百万次的重复死亡?
在写小说之前我回了老家,想问问1942年的幸存者,比如我的外祖母。我说,姥姥我们聊聊1942年。1942年是哪一年?饿死人那一年。饿死人的年份太多了,你到底说的是哪一年?遗忘比残酷更触动我。人对恐惧的恐惧是一种恐惧,对恐惧的遗忘是另一种恐惧。
行,我说为了遗忘我就试试吧。接着我就把从1940年到1945年的世界范围内的文献都看了,包括《泰晤士报》《民国日报》,以及国民党政府的文件等等。看完之后,我突然发现了一个“大和小”之间的哲学问题:对一个区域来讲,三百万人很重要,特别对我们河南人而言;但是1942年发生了很多事:斯大林格勒战役、宋美龄访美、甘地绝食等等,从《纽约时报》一直到《泰晤士报》,所有世界的新闻都集中在了斯大林格勒,集中在了宋庆龄访美,集中在了甘地绝食。有报道说丘吉尔感冒,却没有一个小豆腐块在说河南,那就证明河南死了三百万人,在世界的格局中是不重要的,对蒋委员长也是不重要的,他需要处理的是跟美国、英国、苏联之间的关系,包括进入胶着状态的中日战争——那些事情稍微处理不好,中国就会向别的方向偏离。但在内地死了三百万人,不会影响世界的格局。我突然发现他们不是因为旱灾饿死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