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◎唐山
如果我取笑一名色盲症患者,将同学围观他的恶行,称为观摩“色盲表演艺术家”的表演;或者我挖苦一名相貌平平的女生,说她不适合抢银行,因为有监控,而她又不上镜;或者嘲笑一名残疾人,说他的身高与战斗力会被小学生鄙夷……那么,我的良心将会痛多久?会不会因此而“社死”?
然而,人性总有幽暗,它充满诱惑力。越是被道德禁止,便越有尝试它的意愿。所以我被《脱口秀大会》第四季所吸引,几次笑出了声。
这是因为《脱口秀大会》第四季找到了有效的言说策略:找来色盲症患者、相貌平平的女生乃至残疾人,让他们主动“自黑”,在幽默的掩护下,我的人性恶得到了最大化的满足。
同样一句话,如果我说出来,就是“让人恶心”,而他们说出来,就成了“自信的体现”。虽然同样的话,社会功用完全不一样——提供“怼得人无话可说”的“黑魔法”的爽感。作为观众,我真是为“自信的体现”而笑吗?不,我是为“黑魔法”而笑。
必须佩服《脱口秀大会》第四季——这套“黑魔法”卖得巧妙,无痛无血。
我们为什么喜欢“黑魔法”
所谓“黑魔法”,又称黑巫术,是以伤害别人为目的,透过放蛊、诅咒、秘密仪式、书符等手段,达到迷惑、役使、嫁祸等目的,使人在不知不觉中受害。
“黑魔法”具有三大特点:
首先,泯灭个体判断,使人不得不接受已有的结论。
其次,炫耀能力,使人对它盲目信任、盲目崇拜。
其三,与经验、情感等弱理性因素连接,窒息人类的自我反省能力。
“黑魔法”最擅长的手段就是:你不觉得好笑吗?你不觉得这也是一种才能吗?为什么你不笑呢?你笑了,不就证明你可以接受它吗,为什么还要装模作样?
这套话术能成功,因为它准确地击中了公共教育中长期存在的两个BUG:
一是理性是用来证真的,不是用来证伪的。只要不间断地经历考试、写作业,坚持十多年,任何人都会坚信,世上万事万物都有唯一的正确答案。如果写不出,只能得零分,而编造一个貌似合理的答案,总比零分强。理性的前提是怀疑,考试却成功地将它变成相信。当理性被宗教化,个人经历、神秘体验、直觉等,统统会被收编成“证真”的方式。于是,“笑了”就代表一切,任何“笑了”之后还批评的人,就是虚伪。
一是无法分清群体与个体之间的界限。集体生活努力培养一种价值观——集体的错误中必有个体的责任。教育者似乎坚信,即使你没责任,感到内疚、害怕、压力也是弊大于利,也是一种成长,至少可以提升责任感。可一个不确定性、恐惧的青春期,会让人的心理无法走出某种怪圈,终生只能用自恋来冒充自尊。
一声“不”就那么难说吗
《脱口秀大会》第四季的演员们要么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,要么有留学海外的经历,要么有不错的职业记录……他们属于文化素质更高的人群,有更清醒的自我意识,且了解更多的信息,许多表演者还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……为什么在他们中,也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“这个梗违背了我的价值观,我觉得恶心”?
就算是一道名菜,也会有人说“我不爱吃”。现实是,《脱口秀大会》第四季的演员们无人发出不同的声音。
显然,他们集体都已被“社会性说服”了。
这种“说服”有标准方法,被清晰地写进MBA的教科书中,即:提供规范-创造声誉-形成成功案例-无限复制。
这基本就是《脱口秀大会》的发展之路:将某种表演方式定义成“脱口秀”,找到一个能充分吸引眼球的平台,包装出流量明星,鼓励后来者模仿明星。其中最大的成品,莫过于李雪琴——学霸,普通人,渴望成功,没有基础艺术训练,足够幽默,有平民气质。
李雪琴不缺原创能力,但作为个体,很难具有销售、包装、持续高质量生产的能力,但商业化操作可以补足这些短板。于是,李雪琴成了“丑小鸭变天鹅”童话的现实版,成了解决不受关注、职场遭遇挫折、缺乏成就感、找不到职场目标等现实困境的金钥匙。
一旦被这个捷径所诱惑,就必须签订将个人良知与利益清晰分开的契约,并在现实的反复揉搓下,形成“自觉性”。《脱口秀大会》并未明文规定:“可别提负面意见,可别跟我讲道德,对违背道德的梗必须接受。”可任何“成熟”的人都知道,应该怎么干。
于是,不论个性如何,不论曾有怎样的梦想与坚持,都难逃“社会性说服”的格式化。
大家都被套在了循环中
相信《脱口秀大会》第四季的节目制作方也不想贩卖“黑魔法”,但总有一种力量,将大家都绑定在其中。
如果说,曾经的持续劳动靠暴力来实现,现代社会则依靠人的“自我奴役”,只需制造足够大的收入差距,给部分人不必要的奢华,并将这些安排阐释成“规则的必然结果”,那么,注定会有人“自觉”地接受规则、维系规则,等他们意识到其中的悖论,也已无法挣脱。
靠出新上位,《脱口秀大会》宿命是必须出新,可世上什么东西能持续翻出新意呢?特别是这个“新”被规定,只能在狭窄的空间中舞蹈……那么,《脱口秀大会》第四季也就只好用“伪创新”来替代创新。比如把街头巷尾低素质人群对女性、残疾人等的歧视,用保证安全的方式来表达。
这种表达是“批判社会”吗?其实恰恰相反,它是对人性幽暗的加持与按摩,是将它们转化成“必有的恶”“调侃一下就可以的一个小问题”。正如宋人也会在笔记小说中记些“河东狮吼”,却不代表作者们同意男女平等。在传统相声中,有时也会调侃一下孔夫子等大人物,前提是无人会当真。在行业的实际交往中,传统相声业反而规范最严格、礼数最古板。
与梅菲斯特签了契约,就必须接受其规则——作为职场人,必须按时焦虑、按时放松、不得不按市场价格去购买快乐、持续创造剩余价值……这才有脱口秀的生存空间,在这个大循环中,没有谁能真正自由。
表演与舞台分离是致命伤
人类需要娱乐,没必要把娱乐与道德感对立起来。
考虑到人性中有幽暗,且个体与社会之间存在着结构性的冲突,以及现代社会的种种困境,我们也确实需要“黑魔法”赋能。现实是,从不存在一个完全拒绝“黑魔法”的社会,百分之百完美的社会本身就是不完美的,会因丧失提升的余地,使人类失去动力与方向,走向腐败。
从这个意义上说,《脱口秀大会》是必要的。真正的问题在于:它明明只是“小吃”,却被放进了美食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