此诗,朱老写于一九八四年秋,是一首赞美泰山松的题画诗,名则咏物,实为明志。这首诗着力表现了泰山松顽强执着,暗喻肯定个人的意志品质。与清郑燮的《竹石》异曲同工,喻物寄情:“咬定青山不放松,立根原在破岩中。千磨万击还坚劲,任尔东西南北风。”
朱老首联用拟人“探首”,已传达出松的神韵和它顽强的生命力;后两句进一步写泰山松的品格,它经过了无数次的磨难,一身英俊挺拔的身姿,从不畏惧来“百千劫”的击打,还有“任尔东西南北风”之后,“依然挺劲胸”的潇洒。朱老不但诗松之美,而且画松之美。松在他笔下,水墨淋漓,青翠欲滴,更显得高标挺立,生机勃勃,特立独行。这首诗写松,实之写人、写己,写自己那种正直、刚正不阿、坚强不屈的性格,在曲折恶劣的环境中,战胜困难,面对现实,像在扎根石隙中的松一样,刚强勇敢,不向艰难困苦低头的高风傲骨。
“待到山花烂漫时”,浩劫结束了,百废待兴,“依然挺劲胸”的,是一位八十五岁的不屈老者。
这首诗让我们感动不屈的顽强生命,感动永恒的家国情怀。
二、“高枕欲眠听曲流”
——朱老诗《七古·院舍阳沟》
十年浩劫,风雨飘摇。朱老自嘲“落拓一生忘岁月,不知岁岁月徘徊”(朱老诗《七律·落拓》),自谦“绮岁空为万里行,半生书剑两无名”(朱老诗《七绝·佳什原韵步和》)。
“屋漏偏逢,连夜雨霖霖”(朱老词《相见欢·旧时恨》),二零一四年,笔者曾在《西泠印社》社刊总第四十一期,刊发《随朱复戡先生学艺二三事》,简述当时的动乱世事概况。彼时彼境,朱老仍不乏艺术大师乐观、豁达的人生理念。
如七言古诗《院舍阳沟》:
“院中出水无渠道,百户住家一小沟。晴日都忙洗被服,汇流似瀑泻溪头。小沟直贯通寒舍,高枕欲眠听曲流。五马庄前率道淹,四邻宅畔晒粮游。愤将巨石牢封堵,夜忽倾盆无止休。满院犹如腾骇浪,夺门几欲渡扁舟。煤球堆垛成浆液,书画盈筐湿半篓。如此甘霖如此遇,每逢此季思悠悠。”
十年浩劫期间,这里是“县人委南门宿舍院”,为旧社会遗留下来的酒庄破败宅地,参差高低,残砖碎瓦,条件很差,大都是“走资派”、“黑五类”罢黜后“改造”的地方。家父也因“走资派”窝居于此。
一九六六年,朱老是由于“黑五类”,而“流放”到这里来的。朱老与老伴和我家邻居,朱老住一门洞。门洞南面堵上留一窗,北面留一门,就成了一间门洞房,约八平米。院内排水阳沟经门洞房下面,向院外五马街排水,每逢雨季,污水浊浪,如诗所言,毫不夸张。门口还经常有“大字报”“粉壁”,大都是“打到…”、“砸烂…”什么的。有时,县文教局“教工造反大队”也来“光顾”,“游街”,“揪斗”…。
夕阳西下,“灯暗月弯弯,夜里秋残,孤衾独拥不胜寒”(朱老词《浪淘沙·示祖龙》),朱老只能抚案长啸,“低徊兴感慨,荏苒阅沧桑,觌面须倾酒,一倾累十觞,不辞沉一醉,揽笔意茫茫”(朱老诗《五古·题赵叔孺画并序》)。
如此困顿,朱老竟诗意勃发,亦有“听曲流”、“渡扁舟”的雅兴,令人叹服!此诗与唐诗圣杜工部《三吏》、《三别》现实主义叙事名篇相比,异曲同工,风采交辉。而朱老的叙事诗,乐观主义熠熠盎然。
再如,七言律诗《严冬家居》:
“千仞岱宗如铁壁,朔风难越此雄关。围炉薄酒便醺热,鲐背轻裘忘弱孱。午启芸窗迎丽日,朝披鹤氅踏青山。冬来未觉隆冬冷,犹沐恩泽不上班。”
这里的“严冬”,明指气候,暗喻文革。面对十年浩劫万马齐喑的政治气候,朱老心怀豁达,泰然处之。此诗可以与宋代大儒苏东坡的《定风波》境界媲美:
“莫听穿林打叶声,何妨吟啸且徐行。竹杖芒鞋轻胜马,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。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”表现了苏翁虽处逆境屡遭挫折,而不畏惧不颓丧的倔强性格和旷达胸怀。
此诗首联,“千仞岱宗如铁壁,朔风难越此雄关”,可见朱老的海天之怀,纵有天塌地陷,也有雄峙天东的泰山顶着,“难越”二字,明言面对“严冬”、“朔风”,“围炉薄酒便醺热,鲐背轻裘忘弱孱”,我行我素,不足萦怀。颈联,“午启芸窗迎丽日,朝披鹤氅踏青山。”用“丽日”、“青山”表达对国家、民族的未来充满信心和憧憬。毕竟,“留得青山在,不愁没柴烧。”
极寒的政治气候,面对种种打击,朱老并未觉其冷,本来是被造反派“勒令”剥夺一切工作权利,在八平米斗室写“检查”,写“坦白”,每月靠微薄的生活费,维持生计。朱老却始终宠辱不惊,以平静悠闲的心态,那样从容、镇定、达观,始终保持“何妨吟啸且徐行”的心态,尾联戏侃“冬来未觉隆冬冷,犹沐恩泽不上班。”这样的胸怀,是对“谁怕?一蓑烟雨任平生”的最好诠释。甚至,“恩泽”二字的反意用之,透出一丝轻蔑和大不敬地挑战色彩。
诗读到这里,朱老的不屈、坚韧,通达,积极的观照,升华的灵魂,在我们心中升起一股暖意,一缕无奈的释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