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久没听到黄蜀芹的新闻了,再出现时,却是她病逝的消息。
对于很多年轻一点的人来说,黄蜀芹的名字会很陌生,但如果你提起《围城》,人们会说,哦,陈道明,还有葛优……但很少想起它的导演黄蜀芹。
在我看来,黄蜀芹可能算是那个时代最著名的导演之一了,第四代导演普遍坎坷,而黄蜀芹或许可以称为这一代人的缩影。
不妨,从巩俐和尔冬升主演的电影《画魂》说起。
1 浴室裸体的去与留
《画魂》开拍的第一场戏便是重头戏:巩俐饰演的潘玉良去浴室偷画裸体。
因为画裸体而为民众不容,学校的画室被毁,老师刘海粟被抓,潘玉良为了继续画画,只好潜入蒸汽腾腾的女澡堂。
慵懒的、自在的、可以看得出不加修饰之美的女性裸体。
但,很快有人发现了潘玉良。
尖叫声立刻充斥着浴室,女人们扑了上来,围着厮打潘玉良,把她推进浴池中心,看得人心惊肉跳。
然而导演黄蜀芹没有料到的是,戏里戏外,这样的冲突场面,贯穿了《画魂》的整个过程。
首先是艺术和商业的冲突。
《画魂》是台湾的资金,台湾片方对这场戏的唯一一个要求就是:找模特来拍。
诉求倒也很简单,一群身材姣好的模特赤身露体,活色生香,也容易吸引到更多的观众。
但黄蜀芹却坚决拒绝,她觉得这是一个视角的问题:如果这样拍下去,又变成以男性的视角来看这个故事了。
于是,她找来了三十多个普普通通的女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老的小的,甚至还有孕妇,在一个全是裸体女人的浴室里,你居然看不到任何一点情色的意味。
而据说,当年探班这首场戏拍摄的人中还有一个意大利女记者,她异常激动,一边拍一边夸:这画面简直太美了。黄蜀芹因此还得意了许久。
艺术和商业的第一轮冲突,黄蜀芹胜。
但,拿人钱财的黄蜀芹却避免不了自己内心的冲突,同样也是视角的问题。
当年她拍《人·鬼·情》,成本仅仅87万,可以随心所欲按照自己的想法来拍,但《画魂》不一样,主演巩俐、尔冬升,特邀监制张艺谋,拍摄地横跨芜湖、上海、南京、巴黎……规模之大,超出了她的想象,因此不能不考虑它能不能卖钱。
1990年,《画魂》拍摄现场,巩俐和黄蜀芹
但黄蜀芹很早以前就清楚地意识到,主流电影,永远是以男性视角为主的,而她之所以成功,所依靠的则是女性视角,这两者天然冲突。
于是你看《画魂》,难以避免地出现了这二者的矛盾碰撞,这尤其体现在潘玉良的感情处理上,巩俐与尔冬升、达式常三人之间的三角关系,显然照顾的就是“主流视角”。
男性视角和女性视角的冲突,黄蜀芹没能取胜。
不止如此,等到电影拍摄完毕,终于去送审了,也迎来了更激烈的冲突。
整整一年时间,不断送审不断删减,还是没有通过。
要求一变再变:先是不能正面裸露,后是不能侧面裸露,最后连背面裸露都不被允许。
甚至于上影厂还给了一个坚决的要求:浴室的那些镜头,必须全部删掉。
僵持,持久的僵持。黄蜀芹不同意,领导不让步,电影的过审越来越遥遥无期。
最终,还是副导演删掉了这场戏,命令必须得执行,黄蜀芹也只能听天由命。
所以你看,《画魂》通行的版本其实只有一个多小时,而它的日本发行版本有两小时十分钟,删减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。
从此之后,黄蜀芹再也没有拍过大制作的电影。
2 第一部女性电影
《画魂》的浴室戏几乎就是黄蜀芹一生所面对的困境,她生存在各种夹缝里,左冲右突,最后不得不听天由命。
说起来,黄蜀芹也是一个“世家子弟”,父亲黄佐临是一代戏剧大师,受他帮助过的人包括演员石挥、导演谢晋、作家钱钟书等一大批知识分子,母亲则是著名演员,从小黄蜀芹就在一出又一出的话剧氛围中长大。
对了,她还演过电影,著名导演桑弧执导、张爱玲编剧的《不了情》,而演出的契机,就是桑弧向黄蜀芹的父亲救急,影片里需要一个正在换牙期的小孩。
演刘琼的女儿夏婷婷
但问题是,等到黄蜀芹开始学电影,时代变了,那已经变成了一个不需要电影的时代。
60年代毕业的她,十几年内,连接触电影的机会都没有。许多电影学院的毕业生们,就像被时代抛弃了一般,散落在各个乡间田野,毫无用武之地。
于是,她抓住一切拍片机会,《当代人》无人接手,她去拍,《青春万岁》惹争议,她无所谓,她甚至还拍了一部当时被称为娱乐片的《超国界行动》,打打杀杀,也卖了不少票房。
但问题是,一个导演如果只是完成任务般拍电影,没有自己的丝毫想法,那还有未来吗?
幸好,她发现了裴艳玲。
有一天,黄蜀芹在家看杂志,看到了一篇叫做《长发男儿》的小说,作者蒋子龙。结尾是这么一行字:裴艳玲现在正在准备一出新戏,扮演钟馗。
黄蜀芹忽然意识到,她所一直寻找的方向来了!
一个女性,一个丑陋的男人,一只鬼,当三者结合起来,这岂不就是当代女性所一直遭遇的困境?
于是,《人·鬼·情》诞生。
《人·鬼·情》说的是一个女性戏剧演员的故事,因为目睹母亲的结局,所以热爱戏剧的女主角决定演男角,而这也给她带来了许多的困扰,她试图依靠男性,但身边的男性都无法依靠。
于是,她在舞台上自我化身为男性,开展了一场与自己的对话。
“我就是你,你就是我……”
当一个漂亮的女人,偏要去演这世上最丑陋的鬼时,那简直变成了一个象征性的存在——演男人,她成功了,演自己,她却无人搭救。
戴锦华说,“它是中国第一部,也是唯一一部女性电影”,言语夸张,有些争论,却也大抵如是。
《人·鬼·情》的意义在于,它摆脱了传统的,花木兰式的女性价值判断。
在我们的历史中,并非没有“肯定”过女性的价值,但即便是那些“肯定”,也总是以男性为中心为标准出发的,稍微“巾帼不让须眉”,其衡量的标准,是“须眉”。
所以我们称赞花木兰,其实是将其放在男性的价值体系里来看待,在这个故事中,女性特征被模糊,被忽略,但问题在于,为何要用这样的价值体系来看待女性?女性,不能仅仅是女性本身吗?
《人·鬼·情》于是通过消解男性的权威做到了这一点。
电影中,父亲和老师都没有如传统叙事般担当起拯救者的角色,女性在披上男性外衣的同时,也发出了自己的诘问,也正是这层身份上的思辨,使得电影在国外大受欢迎。
然而,对于那时的环境来说,黄蜀芹想走得更远,已经相当渺茫了。
3 主流,但也不主流的导演
在中国,拍摄以女性为主角的电影是件简单的事,而拍摄女性电影则是件很难的事,两者存在着天然的鸿沟。
所以我们看那些所谓的大女主剧,常常会疑惑,为何总是要把角色的成功攀附于男性的肯定上?于是勾心斗角,争权夺利,所谓女性剧,只是披上了一层女性的外衣而已。
黄蜀芹很早便意识到了这个问题,这也是她后来很少拍片的原因之一。
毕竟,主流与女性冲突的《画魂》,是她一直不太愿意提及的电影,她深陷其中,找不到任何的解决办法。
黄蜀芹当然也拍了不少更轰动的作品,比如《孽债》,以及《围城》,这两部电视剧在中国电视剧史上的地位都很高。
《孽债》曾经引发了不小的社会反响,由于是沪语电视剧,更造成了当年上海播放期间的万人空巷,成了不少年轻一点的观众认识黄蜀芹的第一部作品。
《孽债》这部剧的故事,我们过两天展开说
《围城》则是深得钱钟书小说精髓,用知识分子来演知识分子,豆瓣至今9.3分,里面的演员,现在看来,都是大有来头。
陈道明、吕丽萍、李媛媛,还有当时名不见传的新人演员葛优,聚集演员的过程,黄蜀芹说:“都觉得这戏特好玩儿,一叫他们都来了。拍的时间也很开心。”
据说那时现场经常是一场戏拍完,大伙就起来拍手鼓掌。后来《围城》拍完,制片人让钱锺书、杨绛两位老师看成片,他们一家三口“寝食俱废”,一口气看完了录像带。
不过在诸多作品中,我觉得能代表黄蜀芹的,最主要的还是她的《人·鬼·情》与《画魂》,以及她始终困扰其中挣脱不得的女性意识。
是的,女性意识,即便是其后逐渐远离了影坛,我们仍能见到她对女性议题的关注。
事实上黄蜀芹一直有个未完成的计划,是关于一个老太太的。
故事源于一则新闻,说是一个捡破烂的老太太,没有户口没有工作,属于被社会遗弃的人。
但就在她和丈夫捡破烂的过程中,他们发现了不少被遗弃的婴儿,于心不忍,于是抱回去养,一个、两个、三个……最终有十多个之多。
有一天,他们收养的其中一个女孩,因为恋爱,更因为没有身份,吞钥匙自杀了……
黄蜀芹想到了生命的价值和意义,想到了生活和身份的冲突,我想,她可能更是想到了自己这一代女性所面临的困境。
然而,剧本写出来,有关部门给出了书面意见:不予拍摄。
大概,也是不符合主流观众的幻想吧。
结 语:
黄蜀芹曾说过战争片中女性形象的前后不同。